过了一百年，骑楼还是最适合掐尖的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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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的一个黄昏，在大学路骑楼街28号坞酒吧二楼朝向大海的阳台，我和阿威坐在高脚凳上一起抽烟聊天，彼时，厦门港正当满潮，灯光包围中的沙坡尾避风港灌满了海水，晚风阵阵，波光粼粼，楼下右侧，老人和年轻人都坐在朝宗宫的戏台前，乐呵呵地看露天电影。

老厦门把思明南路从演武路至大生里铁路之间、靠海岸的地域叫做“厦门港”，对于许多以海为生的厦门港人，沙坡尾才是真正的厦门港，许多海外乡亲就只认沙坡尾，当年，他们的先辈就是从这里出发，漂洋过海到外面闯荡。阿威就是这样一位来自海外的乡亲，如今，沙坡尾的骑楼成为他漂泊多年后的再次出发地。

阿威  38岁

不羁的主理人和骑楼里的德州酒吧

阿威来自马来西亚一个面朝大海的小城，他有过长期漫游的岁月，在亚洲的菲律宾、澳洲的墨尔本和北美洲的德克萨斯都曾留下身影。在这些地方的经历，把他塑造成了现在的样子，菲律宾让他成为了基督徒，在墨尔本他成为了对食材和口味极为严苛的米其林三星厨师，而遍布德克萨斯的牛仔和机车党，让阿威身上狂野的一面得到彰显，他也是一个狂放不羁爱自由的机车手，与此同时，他还长期以摇滚乐队吉他手的身份存在着。

2010年来到厦门后，阿威先是在厦大一带发展线上外语培训事业，因为理念太超前，公司频频亏损，后来只得宣布倒闭，阿威却从此留在了厦门。他先是开了一家汉堡店，名字叫蛮牛汉堡，这是厦门的第一家汉堡店，而此后，他又跟人合伙搞了一家“厦门肉店”，经典格斗游戏“街霸2”里“厦门肉食公司”的原型便来源于此。

如今，阿威是28号坞酒吧的主理人，酒吧在大学路靠近避风港一侧的一栋骑楼里，和普通酒吧不同，这里并没有声音软糯的女侍者迎客，从店门口那辆看上去极为简陋的红色机车旁经过，推开吱吱呀呀的蝴蝶弹簧门，迎面而来的是零星布置、形制粗犷的实木桌椅，墙上挂着牛仔毡帽，机车头盔，猎枪模型和“孤星共和国”德克萨斯州州旗，光头的老外一脸漠然地坐在高脚凳上喝啤酒、吃汉堡，满脸胡渣的吧台侍者没有丝毫刻意讨好陌生来客的意思，和西部片里的酒吧一样，这里带着一点让陌生来客即紧张又兴奋的气息。

爬上二楼，在这个狭长空间的左侧墙上镶满了吉他，右侧墙上则贴着满满的唱片封面，正前方，是使用纯原木搭建的德州风格舞台，这里会不定期地有脱口秀和乐队演出，乐队不是固定的，不管是谁，只要愿意都可以参与表演，因而在更多的时候酒吧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在晚上九点、十点左右，阿威或者别的乐手在台上飙着电吉他，一曲终了，坐在台下的一些观众听得技痒难耐，忍不住地站起身来，走到台上操起吉他或者捧着麦克风，一阵没有经过事先安排的音乐响起，再次填满整个空间。而那位不知是谁、不知从哪里来的观众，极有可能是一位隐藏在民间的音乐高手。

阿威的祖父是漂洋过海下南洋的闽南华人，在马来西亚生下阿威的大伯和父亲，祖母难耐思乡之苦，将大伯带回了闽南，父亲则跟着祖父留在了马来西亚，成为华裔马来人。同样是身处骑楼中，祖父期望在马来打出一片天下，而若干年以后，阿威却在沙坡尾的骑楼里找到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阿威想把28号坞酒吧铸造成沙坡尾的精神地标，不管是身处厦门还是路过厦门的音乐高手，到这里除了可以品尝味道极正的德州汉堡，还可以一露身手，互相切磋。在我看来，阿威和他祖父一样，都是向往自由和远方的梦想家。刚来到厦门的时候，看到遍布于大街小巷的骑楼，阿威以为骑楼的发源地在中国，由华人传到马来西亚，查过资料之后才知道，和店里的音乐、汉堡、德克萨斯风情一样，骑楼也是从海洋对岸漂来厦门的舶来品。

鸦片战争后，厦门成为了清政府被迫打开的5个通商口岸之一，不少从南洋回来的闽南人建铺经商，他们把异国他乡的建筑形式用在本地建筑上，骑楼这种“商住合一”的居所应运而生。这种建筑标新立异，下做商铺，楼上住人，其跨出街面的骑楼，既扩大了居住面积，又变成与顾客的共享空间，既可以遮风挡雨，让顾客倍感舒适，又拥有精致考究的店面，显示出店主与众不同的品位。而最为特别的是，由于建筑融入了西方元素，让人们眼前一亮，成为风行的时尚。

林尔嘉  21岁

一个“富五代”潮人和厦门的第一条骑楼街

骑楼在厦门真正开始风行跟当时的一位时尚达人有关，他就是漂洋过海而来的林尔嘉。现在游客到鼓浪屿旅行，鼎鼎大名的林氏府和菽庄花园是不可错过的景点，林尔嘉就是它们的主人。铁路、电灯、电话、骑楼，在上个世纪初的中国，都是最新潮的东西，林尔嘉让它们在厦门落了地。

甲午海战后，21岁的林尔嘉，风华正茂，追随其父林维源左右，定居厦门鼓浪屿。1904年，他受命任厦门保商局总办兼厦门商务总会总理，并聘为农工商部头等顾问，林尔嘉出任总理一职，时年29岁。这位后来名闻一方的“富五代”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达人，更是敢于开风气之先的时尚潮人。

他参与了福建第一条铁路的具体事务。1905年福建议建铁路，筹组“商办福建全省铁路有限公司”，由在籍京官、内阁学士陈宝琛主其事。陈宝琛之妹陈芷芳是林维让的二媳妇，与林尔嘉有姻亲之谊。由于这个关系，林尔嘉不但是铁路公司的大股东之一，且实际参与漳厦铁路工程的具体事务。

厦门首批电灯电话是他促成安装的。1907年厦门商务总会兴办电器通用公司，拟在厦门安装电灯、电话。由于风气未开，投资者寥寥无几，拖延数月，业务无法开展，林尔嘉投资30万银元为倡，促成其事。1908年1月，林尔嘉在厦门创办了“厦门德律风公司”， 是我国最早的民营电话，有400门电话机，促进厦门电讯业的发展。

厦门的第一条骑楼街道当然也是他促成建设的。1920年6月，厦门士绅组织成立厦门市政会，林尔嘉任首任会长，黄世金任副会长，洪晓春、黄奕住等二十九人为会董。厦门地方政府相应成立市政局，市政会和市政局成立后开工的第一项工程，是修建从提督路头至浮屿的马路。

由于是厦门兴建的第一条马路，故取名开元路。开元路设计全长七百米，马路宽九点一米，两旁楼房为上楼下廊的“麦加顿”式骑楼，两廊人行道宽均为二点四米。这项工程于1920年12月动工，由于资金不足，加上屡遭外籍商户、台湾浪人的阻扰，屡屡改线，身为市政会长的林尔嘉“不避嫌怨，力为其难”，“任其劳而不任其功，辞其利而不辞其责”，秉公办事，使“忌者不敢谤”，市政建设得以顺利进行。

鲁迅和他的学生们在厦门荒冢

尽管如此，开元路直至1927年才完成混凝土路面的铺设，整整耗费了七年时间，而且被讥为“水蛇路”。而其他区域的市政建设，林尔嘉根本无从着手。1926年，到厦门大学任教的鲁迅还在对厦门城外的“臭水塘”即蕹菜河以及镇南关外成片的“荒冢”表示深恶痛绝。

林国赓 38岁

年轻的海军司令和近代厦门城的诞生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物也从海上到来了，他就是林国赓。和林尔嘉带着家眷前来不同，林国赓带来了击溃北洋军阀的舰队和海军陆战队。1924年6月，厦门海军警备司令部成立，林国赓被任命兼任厦门海军警备司令部司令，时年38岁，厦门进入“林国赓时代”。

正是因为林国赓的出现，厦门从原来的一座普通县城生生变成一座近代城市，林国赓在厦门掀起的风潮影响至今。1927年5月，福建国民政府成立后，海军总司令杨树庄兼任福建省政府主席。在杨树庄的支持下，林国赓出任厦门市政督办公署督办，全面介入厦门市政建设。

by amoy map

林国赓重新整顿厦门市政会，并启用了两个人，一是任命美国芝加哥大学法学博士、厦门大学法科主任黄开宗为法律顾问；二是任命曾在广州、汕头、漳州等地主持城市改造的奇才周醒南为市政会、路政处、堤工处的会办。此后，厦门开始按照周醒南制定出的“整体规划，全面改造；开山填海，扩大地盘；筑路建房，滚动开发”改造方案全面开展城市建设。

虽然在历史上，林国赓充满了争议，但正是林国赓奠定了厦门近代化城市建设的基础：鹭江道、海边堤岸、中山路、大同路、思明南北路、中山公园……这些如今厦门人耳熟能详的道路、公园，都是林国赓主政厦门时建成，至今仍在发挥作用。到1933年，厦门市政建设“突飞猛进”，市区面积由三十七万平方丈扩至一百二十万平方丈，马路、新区、公园、堤岸、市场、码头、公墓、文化娱乐场所、公共卫生设施一应具备，成为“东南数省之冠”。

1937年“七七”事变之前，厦门岛已经从一个昔日的荒岛变身成为中外闻名的滨海城市，历史在漳（州）、泉（州）之间硬生生地崛起一座厦门城，形成厦、漳、泉金三角。1938年1月，林国赓被委任为海军总司令部军衡处处长，离开了他苦心经营十四年的厦门。

林尔嘉推动建成的开元路是厦门第一条骑楼式街道，如果说他是让骑楼在厦门形成规模化建设的开拓者，那么林国赓就是让骑楼在厦门全面开枝散叶的主导者，正是由于林国赓的介入，在30年代前后，思明南路、思明北路、开禾路，横竹路、镇邦路，水仙路、厦禾路、开元路、大同路、思明西路、中山路等纵横交错的骑楼街道先后建成，在厦门西南角形成一片呈网状分布的骑楼街区。

与此同时，我们不能不提像曾国办、曾国聪兄弟这样的投资者，正是许许多多像曾氏兄弟这样的归国华侨，使得骑楼注入了商业的勃勃生机，让市民有了与时代潮流接轨的机会。在上世纪初，电影是整个世界范围内的时髦产物，曾国办、曾国聪兄弟在1927年投资兴建的思明电影院（当时为思明戏院），是当时厦门市首家既能放映电影又能演出戏曲的影院。影院所在地正是由为鲁迅所痛恨的“蕹菜河”填筑而成，思明电影院是厦门唯一保存30年代骑楼建筑并至今仍然持续营业的电影院，是厦门老城区的重要地标之一。

在这些人物对厦门产生影响之时，39岁的陈嘉庚从南洋归来，开始了筹建集美学村和厦门大学。正是这一批平均年龄不过四十岁左右的梦想家让厦门最终具有了现代厦门的轮廓和城市精神。将近一百年前，这些当时的梦想家从海洋而来，将这些弥漫着浓郁欧陆风的骑楼建在厦门的大地上，厦门第一个电影院在骑楼里营业，第一部电梯也是在骑楼出现，在不同的年代里，骑楼里的生态也成为了时代潮流的风向标。

骑楼 100+岁

大学路骑楼能否成为梦想家的栖居地

思明路沿街的骑楼几经重建或整顿，附在建筑上细腻而优雅的雕花已经消逝不见，如今，只有在那些批量生产出来的空调外罩上还能依稀看到一些当年的影子。尽管已经不是最初的样子，在夜色下，骑楼的年代感十足，当这种建筑在绵延两三公里的街巷集中出现的时候，依然会给人带来视觉上的震撼。

如今，中山路一带的骑楼修葺一新，成了专供外来游客的购买伴手礼物之处，八市附近的骑楼由于怠于修缮、居住条件恶化则逐渐失去了年轻人的身影，所住的大多是外来租户。而沙坡尾大学路的老骑楼还充满了各种新的可能性，除了像阿威这样一心打造精神地标的梦想家，还聚集了很多来自不同文化背景、有着不同经营理念的年轻人，给骑楼注入了纷繁多样的新生命。

在大学路骑楼里，你可以买到刚刚出炉的JUICY面包，可以到“理想的家”里看书、瘫沙发，可以到再生海靠在古船木做成的圆桌喝一杯卡布奇诺，辗转在大学路骑楼前面拍情侣写真的年轻人，每天的面孔都不尽相同。除了商业业态的更新给年轻人带来越来越多的社交场所，大学路骑楼还是老城更新的一个样本，具有成为梦想家的启航处和栖居地的可能性。

年轻人在骑楼的网红店里往来穿梭，尽情相谈，卖萌曝照，老年人也并没有完全失去他们自幼以来的乐园。徜徉于大学路的骑楼之下，你还会发现有些小铺门口摆着小小的功夫茶桌，穿着背心的阿公坐在街边饮茶，旁边的阿婆静静晒着太阳，加上五颜六色的小商品和不时传来的闽南语吆喝声，骑楼上飘出的饭菜香，勾画出的，是一幅活生生的厦门市井图。

历史好像是一个不断打圈圈的轮回，一些部分时刻在生长，另一些则在迅速地衰老，无论如何，有些场景总是似曾相识，就像在梦里曾经出现过。现在同样处于一个世纪的初期，与我们同时代的梦想家，被我们称为“时尚达人”的那些人，能否在骑楼里引领新的时代风潮？在一百年之后，他们又会留下什么样的印记呢？

资料来源：

1、林聪明《台湾名士林尔嘉其人其事》；

2、李启宇《厦门史料考据》；

3、黄绍坚《林国赓：主政厦门长达14年的民国海军少将》。

艺术西区 | 原创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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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编辑 | 板邪

海报设计 | 木木

图片来自阿威及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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